墨·力—王恬水墨作品展小识
徐明松
艺术的进程从来不是跳脱于社会发展之外线性逻辑的映现。所谓「笔墨当随时代」在不同的历史节点和文化语境里有着其不同的创作命题和语义阐发。整个新时期以来关于中国画边界和定义的争议反映了水墨传统在当下语境里的不同面向与层次「被解读」乃至「被解构」的境况。
于今看来,八五新潮及新文人画所肇发的整个现代水墨的流变与发展过程呈现了传统水墨与当代性之间丰丰富而复杂的关系。某种程度而言,新文人画乃是新时期小知识分子 面对消费主义等社会乱象愈演愈烈的现实境遇所呈现的逃避倾向和艾怨心态的折射。因而,此后的新水墨或当代水墨的实验无疑游走在或跳脱传统水墨既有范式,以水墨仅作为一种媒材的形式探索和接续传统语言又延续文人画题材的写意表现风格取向的左右两端。与此同时,这种由个人语言图式的探索并非止于从形式层面的程序化简单转为多元化的风格意义的视觉表达,而是在更为深入和宽泛的艺术与人文面向上进一步的延伸和拓展。这就是所谓「必须使具有现代主义特点的个人化、形式化的话语转换为反映当代文化与现实的公共话语,并体现出现实关怀的价值来」(鲁虹语)。
无疑,王恬的水墨创作之路伴生着三十年的现代水墨的流变。他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同行者。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未茫然迷失。他既未在西风日炽的诱惑下游离中国水墨的精神渊薮,从而躭溺于玄虚的墨戏自娱;又不偏执一端,在本土化思潮再起的裹挟中重蹈一味复古的旧途。他在两端之间找到了濯古来新的文化支点。
一方面,得益于水墨缘的历练和恩师张培础的培植,他在其水墨人物的创作中,一以贯之之地接续浙派人物画在当代中国画创新发展的文脉。即在以线条为核心的中国画里结合西方素描结构再造的视觉造型表现。王恬在这一「传统」涵泳的基础上,与此同时,又不断参入和融合积墨、破墨等手段,营造大气开阖、意象雄强的「黑金」图像,堪足一说的是,他的水墨人物,已然有着别具一格的个人化图式语言和风格况味。另一方面,王恬将个人化的图式语言有机地「内化」成其水墨人物视觉表现的内形式,从而将形式探索坐实到与主题内容交互砥砺、融会贯通的境界。「搏弈」系列诚然佐证了他创作思维的匠心所在,这种形式与内容高度融合的创作探索正是揭示了新水墨如何对接和「反映当代文化,体现现实关怀」的人文价值的努力。拳手搏击的题材远非另类和趣味的迷恋,而是更为宏大层面上对于当下语境里激荡生命热力的人生经验和境遇的一种独特的观照和思考。换言之,他把「搏弈」系列绘画语言图式的个人化表达提升为关于灵肉搏击的主题演绎及其审美观照,成为有「现实价值」的「公共话语」和集体性思考。
由是而观,致广大而精微。王恬水墨人物的创作,一则基于主题演绎的精神性指向,其「搏弈」系列所包孕的生命张力和戏剧性,需要具有张力的视觉表达形式;这样就反溯为对于绘画语言及绘画性的认知与探索;二来恰如其分的是水墨语言所孕育和盈积的巨大可能性和表现空间,为王恬这一系列作品的表现找到了引爆点,充斥力度的线面造型和「昏天黑地」、水墨激荡的意象呈现,进而将主题演绎推向了视觉高潮。这里,人物形象的动作性隐喻(或称之为身体思想和身体语言)与水墨激荡的势象融为一体,生命的强韧可见一斑,令人叹为观止,大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通感和豁然,不一一而足。
王恬以「墨·力」的展名来呈现他的「为艺术战」的不懈努力。显然,他「看见」和服膺于中国水墨媒材所藴积的巨大的表现空间;与此同时,他又依托于水墨媒材所特有的表现方法,致用于「搏弈」系列的拳击题材上,交互作用,从而文质相副,墨力沉雄。应该说,王恬的创作之路径行的是他「语言的重构和意义的创造」的价值论述和叙事表达。有如他的《搏弈》系列,在水墨的漫漶、互渗、掩隐、冲激之下,风云激荡,狂飈再起,作品主题演绎透过人物身体思想和身体语言的水墨表达而淋漓尽致、意境乃成。
由此,王恬这个个展的意义并非仅止于审美的欣赏,而具有了一种「让展览成为一种学术思考」的价值取向,也得以使我们在立足本土文化立场,容括多元思潮的语境下再度观照「水墨力量」的宏大叙事。
编著按:
本文作者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兼职教授
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兼职教授
《艺术当代》《公共艺术》《创意设计源》编委
上海艺术设计展艺委会委员
▲序
张培础
水与墨是一种绘画媒材,水墨交融自画家之手幻为画境,可谓万千气象、千姿百态。画中的墨韵、墨气、墨趣、墨意、墨色所传递的境界,所表达的意念,所透出的形式意味无疑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观者各取所需,感同身受,意趣无穷。然而,水墨是否也蕴藏着一种从画面透析生发的力度、张力,我想,这正是唯中国写意水墨所特具。水墨构成的气势,用笔的节奏,笔锋笔端变幻的律动线条,墨块组合的错综交横,在一种看似抽象的气息中从笔痕墨迹处自然散发,观者从中可获取审美的快感,大气雄浑、酣畅淋漓,这是中国水墨特具的艺术表征和魅力,而这也许正是画展(集)取名的意念由来吧。
众所周知的是,在当今多元艺术心态的背景下,观念大于技巧的理念充斥画坛,古来被奉为经典的写意精神日渐缺失。当代写意水墨的萎缩是不言而喻的。毕竟单纯的观念拍拍脑袋即可获得,而写意水墨所蕴含的笔墨涵养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自然,排除浮躁心态,坚守水墨信念总还大有人在,王恬今天的展览就是个明证。
四十五年前,一位青涩的少年来我这儿学画,转眼间少年年近花甲,而我早已古稀,不得不感叹岁月沧桑、往事如烟。王恬早年勤奋好学、学养扎实,后入学上海师大美术系,2000年前后又来到上大美院现代水墨研究生班深造,钟情水墨写意,颇有突破。还记得毕业创作时,他没日没夜地通宵达旦奋战,完成系列水墨人物组六尺大画,笔墨豪放酣畅,造型质朴凝重,毕业展上甚为亮眼。
三十多年来,王恬潜心于他的艺术教学之中。培养学生之外,崇尚水墨写意的痴心不改,从未放弃。这次展览应是一份答卷。在一系列以拳手格斗搏弈为主题的水墨画中,看似激烈的搏击,却不纠缠于具体的现实场景,更不在意拳手形象的细部刻画。拳手朦胧的造型隐入天昏地暗的水墨变浑融通中,是现实社会的写照,是人生经验的感悟,是生命意义的思考,都付不言之中,也许这正是画家内心的独白。当然作为艺术家的王恬用水墨形式来表达的同时,也侧面诠释了水墨的力量,以完成这一象征命题。
天马行空,随思绪放飞。
编者按:
本文作者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上海中国画院兼职画师
上海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
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
民盟中央美院上海分院名誉院长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上海美术学院水墨缘工作室主任
▲搏于艺,游于艺
钱伟
自孔子说“游于艺”以来,后人便望文生义,以悠游于艺林为解。且不说孔子语境中那种正襟危坐的讲道习练;即使退一步只谈艺术,而艺术哪是如坊间营销术让你相信的随手涂抹几笔就成的呢。当年王国维特特引了尼采所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来为李煜背书,以抗拒文人的闲情逸致。在他们看来,艺术从来不是悠游,而毋宁是一场搏斗——搏天地于方寸之上,战自我于幽明之间。
水墨之为艺,也无非如此。画家既需克服物质载体的限制以表达自我,又要充分发挥纸墨笔在表现上的优势。而近代以来西洋技法与现代观念的冲击又使艺术家更时时顾虑传统的局限,多方尝试以新的载体来突破纸墨的裁制。
技要近乎道,还需更走一步,从残酷的自我缠斗中突围而出。这就如与自己的影子对峙,试图超克为利害、善恶、美丑所囿的小我,凌于绝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此时如高人论道,不出一招一式,而胜负已定;目击道存,胜却简山繁水无数。
艺术家当然还在与艺术史中数不清的幽灵博弈。就像哈乐德·布鲁姆所说“他们身处父亲的庇荫”,水墨曾经的辉煌成为当代画家心头的阴影,甚至不惜以放弃来打破传统的诅咒。
对王恬来说,这些早已是思虑再三的问题,视之为当代水墨的前提。自四十余年前提笔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墨点,他就没有中断过孔子所说“游于艺”般的习练,没有放弃过对水墨的信心。他承认纸墨对表达的限制,但哪一种载体没有限制?如著名设计师查理斯·伊姆斯所说,设计师的标记,就是愿意接受约束。王恬所追求的,正是这种约束下的自由。
在他看来,真正的挑战在表达的内容:如何用传统的载体呈现当代中国人的感觉与精神,而不是以当代的方式再现古旧的世界,或以传统的样法复制谙熟的感觉。
王恬借博弈来表现这种对现代世界的感觉。浸渍于黑暗之中,甚至无从分辨对手,就这样与世界纠缠在一起。他要在水墨里再现法书中的颜筋柳骨,寥寥几笔线条,从墨迹中勾勒出肉体和精神的张力。几乎密不透风的布局,让观者承受着世界的重压与搏击者的力量。他让我们从对水墨的狭隘想象中解放出来。
由此,王恬提出的问题便是,艺术家是否敢于直面自己的当代经验并以水墨形之。正如王静安所言,诗人须入而能出,忠实于自己的经验,又能怀疑观省这一经验。出乎其外,方有高致。艺术家的使命就在于引领我们重新看待这个世界。1972年人类第一次从太空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拍摄了一幅地球照片,但直到现在,仍只能借助艺术家来蠡测我们的内心。水墨写物自来便不以形似胜,八大的一鱼一鸟,只是心灵的镜像,实在与花鸟鱼虫无关。王恬的人物象是不经意捕捉到的一瞥,帮我们透视一个中年女子,一名官员,或一位年轻女性的内心,理解当代世界里凡夫的骄傲、无聊、恐惧与绝望。
两类作品放到一处,一似黄钟大吕,一似爵士小调。一似摩崖石刻,笔笔见锋,处处显力,而又举重若轻;一似园林小品,旁逸斜出,沉静秀逸,又若郢斧斫垩,似轻实重。
要想表现水墨力量,就先要承认水墨的无力。水墨无法表现油彩、泥石,包括当代多媒体所能表现的东西,但水墨的边界实远超我们想象。王恬早已参透此间奥秘,寓搏于游,亦搏亦游——游于黑白、浓淡、虚实、有无之间。
编者按:本文作者系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文化产业研究所主任
博士 教授 硕士生导师
400-960-3250